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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死亡共舞的60后拉拉

名称已清空 上海手牵手
2018年12月07日 00:17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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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:花姐

编辑/排版:雲景、夏夏








编者按


  雲景(若岚)



“小胖走了,你们都先放下手里的工作,去看看花姐。”2016年底的那天早上,亲友会的办公室一片安静,消息很突然,但并不意外。花姐是我在同性恋亲友会的同事,一个年近50岁的拉拉,小胖是她的同性伴侣,如果可以结婚,她们应该是结婚十几年的妻妻了吧。


我和小胖只见过两面,第一次是我、花姐、小胖还有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去吃火锅,因为十几年的红斑狼疮和尿毒症病史,小胖的脸看起来很浮肿,心里仿佛透着很重的焦虑和不安,那次饭桌上没有人谈及疾病和死亡,气氛里透着一丝欢快,好像美食和广州夏季的阳光可以稀释一切恐惧,只是席间,小胖偶然看着我说:“你这个年龄,不该和我们这些老年人呆在一起,应该出去享受旅行和爱情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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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一次见到小胖是在她的追悼会上,同事们都去了,这个时候,我们是花姐最亲的亲人了。


十几年来,花姐和小胖从没正面和家人坐下来聊聊她们的关系和感情,小胖还在的时候,这种照料与爱情共存的默契在小胖父母的“认可”下一直维持着,而此刻,这些微妙的连接也随着空中的青烟一起散去了。


追悼会结束后,小胖的父母在外面送客,我们陪着花姐走到旁边的小房间里休息,外面的天很蓝,广州初冬的暖阳洒满房间,花姐紧紧抱着同事阿强说:“阿强,以后我一个人该怎么办?”人群渐渐散去,一切慢慢静下来,哭声响彻天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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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这些过去的经历,来到手牵手以后,我自然的想到要找花姐约稿,我们也说过要一起关注临终关怀领域。花姐爽快的答应了,并发了几篇文字给我,这些文字里交错记录着花姐的人生经历和她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们。


一直与死亡紧密相伴的人生旅途中,花姐绝望过,也醒来过。母亲,小胖和一个新疆姑娘在几篇文字里交错出现着,因为它们写于不同的时间,文字里也透出了花姐几年来一点一滴的变化。


我把这些零零散散的文字整理在了一起,希望能让花姐的人生有一个完整、客观的呈现。凡真实的,必会相遇。感谢缘分让我们可以像战友一样相伴前行,谨以这篇文章献给你,我温暖,坚强的朋友。


在广州的时候,我曾经是属于夜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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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的灰霾,湿气,阴冷,也都属于我。我与广州的天气,雨水,夜晚,有很多紧密的连接,紧得让我看不见太阳,总有一张无形的网罩着,把我困在中央。小胖去世后的一年多,这种滞重感开始蔓延到我的身体和感受里,并在她去世后的一年里达到巅峰,那是一只巨大的牢笼,是长时间的积累,是很多压力和感受的漫长堆积。

 

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这样一段话:除此外,还有另一种简单的方法,那就是问问自己:每天早上起床的理由是什么?动力是什么?或者,还有一种方法,像神学家维克多·弗兰克所说的那样,问问自己:“你为什么不自杀?”

 

曾经有一段时间,我也常常如此问自己,我感受不到任何生存的激情和动力,心如死灰,毫无波澜。但又不曾有死的念头,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为什么还活着。


与小胖一起的12年,也许就是上天交给我的功课,让我学会面对死亡。


回头来看,她逝世前三天,死亡像一只小马驹驼着我们向前飞奔,只是我无法听见它哒哒的蹄声。由于健康状况的原因,她的逝去,从我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注定了,只是我们一直不肯面对。这种不肯,也是老天交给我的功课,不狠狠地踢我一脚,我就不能真正的清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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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我的内心一片寂静,灰暗,我就像海底孤魂一样看着别人热闹非凡的生活,觉得一切毫无意义,与我无关。我并不觉得痛,它更像看见了自己的终点一样,令人绝望。我曾经拥有,但一切已经消散,我看见所有事物和生命都会逝去,包括情感,无论我们多么热烈地爱过彼此,也会消逝得无影无踪。

 

我觉得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,我已将近50岁,还能有多少年可以活?在过去的伴侣关系中,我似乎用尽所有力气来生活,但生活仍然给了我重重一击,它似乎在告诉我:没有用,无论你多么努力,不会有人承认你,看见你,就像小胖去世后,她的父母无情地把我从他们女儿的房子里赶出来一样。


我想,我很快就会离开了,很快就会老,会死。以前陪伴小胖的焦虑,恐惧,和不知死亡将如何来临的紧绷感,已随着她的去世而得到释放,但同时,我似乎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,再无任何事情值得我为之努力。因为一切都化为泡影,没有任何价值。


现在回想起来,那样的我跟重症濒死的人无异,我觉得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的感受,他们会觉得我所想的东西太黑暗,太沉重,含着彻骨的绝望。这种无人倾听,无人理解的孤独感,让我觉得就像得了绝症一样,对一切都心灰意冷。


那个时候,如果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能够让我打开自己,非常安全地表达我内心里黑暗的感受,我可能会更快走出来。我曾经尝试跟一些人表达过,但他们可能没法面对这样的我,不知道如何宽慰一个内心充满了逝去和死亡能量的人,我的尝试就像呼吸一样淹没在空气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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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些人,则会试图来安慰我,开导我,讲一些道理让我离开自己的沼泽。我其实是想呆在黑暗和沼泽里的,不需要那些道理,也不需要他们懂得我内心那份独自抚摸着孤独的绝望。其实他们只需要告诉我,他们在,他们在听,他们听到了,或者手轻轻一握,让我知道有一份温暖陪伴就够了。


最终,我放下了有人能够理解我的期待,开始自我陪伴,一丝一缕地抚摸自己的冰凉,我告诉自己:我还在,我陪伴你,你不需要任何人,你只需要自己,你给予自己就够了。我就是这样慢慢走出那段刻骨铭心的黑暗时刻。


回头再看那时的我,是一个刚刚见证了生命里一段特别的死亡之旅的人,内心曾经有很多盔甲,对人性既充满绝望,又充满内疚。我觉得命运如此难以琢磨的原因皆是缘于我不够好,因为我不够完美,我做的还不够。


妈妈,我是您最小的女儿,我回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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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回到老家,妈妈走了,本该悲伤的我却比以前更释然了,我开始能够面对死亡。


回到家的那天下午,看到老妈溃烂的脚,发黑的脸,听着她神智不清的痛苦呻吟,那一刻,我就感觉到了死亡那浓重的气息,一切都那么熟悉和相似。我隐隐觉得,妈妈可能熬不过当晚了。

 

我俯身告诉妈妈:“妈妈,我是您最小的女儿,我回来了,你听见了么?”妈妈没有回应,但我坚信她是听见了的。她的嘴唇干涸,苍白,使劲的把覆盖在身上的东西抓起来扔掉,我知道,即使轻如羽毛的东西,对此刻的她来说,都像巨石一样重。


她扒掉一次,嫂子就又给她盖上一次,后来被我阻止了,我想让妈妈舒服一些。我拿走盖在她身上的被子,脱掉了她的外裤,用棉签沾着水,涂在妈妈干涸的嘴唇上,她不再愿意进食和喝水,非常坚决地摇着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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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隔两三分钟,我便给妈妈嘴唇上抹一点水,同时也一边抱着她说话,聊她的精彩人生。母亲1923年生,人生跨越了两个世纪,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,晚年儿孙满堂,我们都非常爱她。妈妈不识字,却能说会道,做买卖从不含糊,她性格开朗大方,爱说爱笑,大家都非常喜欢她。


我曾经问目不识丁的妈妈:“你知道怎么上厕所吗?会不会走错?”妈妈哈哈大笑,告诉我她就只认得“男”和“女”这两个字。妈妈爱唱歌,尤其爱唱山歌,出口成曲,年轻时是村里的山歌皇后,几次上县里比赛都能拿前三名,跟爸爸结婚以后,爸爸就不再让她去比赛了,怕妈妈被别人勾走了。


此时,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,难受的时候也嚷着:“妈妈,妈妈”,我不断安抚着她,慢慢地,妈妈的呻吟似乎不那么痛苦了,声音渐渐低下去,我总觉得妈妈是在往生的路上了,我翻开她的眼皮,她的眼神焕然迷离,瞳孔似乎正在散大。


过了一会儿,她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,想吐,我吃力地扶她起来,她的头垂着,吐出一点点液体,我听到她的肺部似乎有杂音,这跟小胖当初离世前的症状是一样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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嫂子原来想和我一起陪着妈妈,后来我让嫂子先去休息,凌晨六点再来接替我。我在妈妈的床边支起躺椅,看着妈妈艰难起伏的呼吸,心想:如果妈妈走了,对她来说也是解脱。此时,我们给她买的药她已经无法吞服,止痛药也无法止住她的疼痛。多活一天,就多受一天的罪。


每隔两三分钟,我就去看一下母亲,我亲吻她的额头,跟她说:我是她日夜牵挂的女儿,她是最美丽的老太太。凌晨12点,母亲不再呻吟,15分左右,双眼泛白,瞳孔散大,再喊她时没有回应,20分的时候,母亲平静地停止了呼吸,我叫哥哥过来看,并开始电话一一告知其他亲属。我哽咽着,却又释怀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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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妈妈走了,享年95岁,她在我心里永远是笑颜如花的女孩,天真可爱,童心未泯。


她一生清贫,勤俭节约,持家有道,和父亲辛辛苦苦把我们养大成人。给三个儿子娶亲,帮助他们成家立业,抚养子孙,不仅是我们兄妹,就算是堂兄堂姐家的孩子,没有一个不曾经过妈妈的手。家族里,大家相互帮扶,度过了饥荒,文革,改革开放。几乎所有新中国成长,阵痛,我们都深受着影响。


我一生在外流浪,很少陪伴在母亲身边,对她来说,作为最小的女儿的我这辈子没有成家,没有和男人结婚,也许就是她最大的遗憾了。但我心里明白,这不是我的错。在她最后的时光里,我和她在一起,我的心里像是升起了一束光,身为儿女,我已没有太多遗憾。哥哥说:“妈妈在世的因缘到了,她走了。” 她只是不在人间了。我常常觉得母亲依然在某个远处看着我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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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母亲离世后的第七天,是她回魂的日子。我们把草灰压平,填满圆形竹编的簸箕并放在灵台下面。灵台上面,是祭祀母亲的黄金纸屋,高楼大厦,有窗有床,还有车库。


“回魂”过后,要请道士诵经,送走“回家”的妈妈,灵台和纸屋才能撤走。据说,她会回来拿她的衣服,会在草灰上留下印记,她变成什么东西,就留下什么印。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,灵位底下的草灰有一进一出四个爪印,大家说这是鸟爪。

 

这样的仪式,在我19岁那年父亲去世时也这么做过,但给父亲准备的草灰上,没有留下任何印记。我一向不相信这些事情,这次真真切切地看见了,也不觉得意外。我觉得那不是鸟爪印,是凤凰,妈妈变成凤凰了,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翱翔,妈妈值得这一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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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姐和妈妈在一起


从刚有丁点记忆开始,死亡就以各种方式进入我的眼帘,有些甚至面目狰狞,非常惨烈。在不同的人生阶段,这些重要的亲人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我,而我仿佛从未为他们真正悲伤过,一些情感似乎被完全屏蔽了。


我感受不到和他们的连接,但我知道他们跟我都有重要的关系,都有某种无法言述的关联……他们让我看见“离去”,感知“永远”,体验了永不复返的时间和烟消云散的过往。我感到一切都会平静,虚无,一切都是似真似幻的存在。

 

当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也会死,也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时,我感到一切都会变得与我毫无关系,我会对一切毫无知觉,世界将陷入永恒的寂静。


想到这里我浑身颤抖,不可抑制地尖声历叫,心脏砰砰快要跳出身体。我只能闭上眼睛,大呼一口气,立刻屏蔽念头,把思绪转移到其他事情,这样我才能恢复正常。我唯一能保护自己不被恐惧淹没的措施就是立刻停止思维,把意识切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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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心灵早早目睹过各种各样的死亡,而死亡似乎可以让自己显得很重要,如果死了,身边的人会肃穆,悲伤,为我张罗后事。死,似乎特别能够证明一个人的价值。

 

我看见了死亡的部分价值,却不能承受失去之痛。如果有人告诉我:死亡是自然的,也是可以温暖的,它是可以有意义,也可以没有意义的,接受它就如同接受自然更替,就像接受万物的生长与凋零。我就不会被死亡深深地拽住了。

 

对我来说,陪小胖走向死亡的过程是有意义的。我终于陪一个人活到了生命的尽头,这是我感受自己生命价值的一个方式,让一个人不孤独地离去,就能让我体验到死亡里的温度。


尽管她的离世让我猝不及防,但我仍然觉得,这对我是最好的生命教育,也是我今生最惨痛的教训,它让我重新思考,我要怎样爱自己,也让我重新思考,死亡里真的只有逝去吗?

 

我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,不断地观察我和小胖的死亡之旅,终于意识到这场死亡游戏就是我命里最大的谜题,我是来经历它,体验它,领悟它,和享受它的。我一直也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。我如此一步步走过死亡的阴影,宽恕自己,宽恕别人,透过死亡,重新建立着爱的能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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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姐和亲友会志愿者们在一起


花姐的另一个好像是爱情的故事


我有一个新疆朋友,我们曾一起在吐鲁番的阿斯塔娜古墓工作和生活。每天,我们都睡在火焰山下,周围是郁郁葱葱的葡萄庄园,阳光从葡萄叶子的缝隙穿过,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。从那里去一趟最近的巴扎(当地集市)都需要走半个多小时,坐一趟公交车要等到头发都白了。


我们常牵手去巴扎闲逛,买一毛钱的冰棍和五元的卤羊头来吃,或者躲在厨房里偷偷煎鸡蛋独食,为了吃猪蹄,我们躲着同事在古墓隧道里狂啃,因为信仰的原因,同事们不吃猪肉,也不让我们吃,闻到锅里有大肉的味道就威胁老板娘说要辞职。除了我俩,我们住的地方也没有其他汉族人。

 

四月的吐鲁番刮着很大的风沙,我们蹲在墓道啃着猪蹄,我看见沙子落在朋友的身上越积越多,便不可抑制狂笑不已,她是个文静美丽的女孩,但那一刻却啃得毫无形象。


墓室里躺着几千年的古尸,其实我感觉有些不敬,但又觉得我们也没什么错。那段时光非常独特,有很多难忘的细节。后来,我们成了一辈子的挚爱知己。再后来,我们各自经历,偶尔在微信上联系,那段日子就像大海里的蚌珠在我们的回忆里熠熠生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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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,我们约定一年见一次。但生活的激流把我们推得越来越远。每一次相聚都越来越难。我们在各自的轨迹上不断向前奔跑,对彼此已无暇顾及。

 

我无奈地发现,那些时光永远不会再回来了。无论它多么美好,那些逝去的,终归是逝去了。时间它自顾自的走,哪里管你多情缅怀。

 

记得有一次,她轻轻跟我说,其实那些时光并未消逝,它们只是远去了。我心里一顿,瞬间意识到自己的狭隘。我看不见它“在”,才那么固执地伤“逝”。

 

我对时间有自己特殊的定义和理解,时间里的人和事,总觉得它们从我身边经过,就再也不回来了。我固执地觉得,一切都在离我而去。

 

时间,空间,每一个时刻的场景都是唯一的,不可复制的,它们发生的瞬间,也消亡了。这种发生与终结,在我的概念里都是“死亡”。

 

我曾觉得,这些“死亡”让我变得一无所有。我无法从容停留在每一个当下。但她那句“它们只是远去了”,像一首温柔的曲子,渐渐在我的心里回响,远远的,隐隐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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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THE END -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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